前段时间,一位通过电话预约而到访工作室的来访者,在和工作室的一位咨询师做完初始访谈后,随即在一个公众信息平台上发布了评价。我初次看到这个评价的时候,心情有些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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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自己觉得各种案例都见过;在督导这个案例时,也与那位咨询师深入探索了一些访谈细节的含义,隐喻。也共情到了咨询师的愧疚,讨论了咨询师自身的创伤;同时探索了来访者的情绪,情感;觉得这个事情可以告一段落了。
而这几天,当我在某个情境下,脑海中显现出下面的这段话时,再一次地想到了这个案例和来访者的评价。这段话来自是诗人顾城:
因为你要做一朵花,才会觉得春天离开了你;
如果你是春天,就永远有花。
这段话,我首先联想到的是有关分离。花,似乎不愿春天的离去,有些对春天即将离去的留恋,不舍和无奈,隐约地透露出一丝绝望;于是,花下定决心,要成为春天,永不分离,和花。
记得我在做个人体验的时候,满怀憧憬和希望,当时的想法是,一定要找一位睿智卓群,坚定勇敢,强大稳定,对我却如春天般温暖和关怀的咨询师,如果沿用顾城的这段话的逻辑,其实那时,我是在找“春天”;因为我的“春天”离去了,我要找到另一个“春天”,润润我。但我没有意识到的是,我隐喻了自己是“花”,我不愿意和“春天”分离。我猜想,这位发表评论的来访者,大约和我有同样的冲动和需要。
在我做个人体验(心理咨询)的过程中,一度曾很失望。有时觉得那个咨询师是“冬天”,我充分体验到了分离,悲伤,死亡的气息。对分离的愤怒很大。但当时咨询师告诉我的是,没有办法,自己解决。“要在太阳底下,从自己的伤口上长出新肉来”。但偶尔,这“冬天”也透露出“春天”的气息,每逢那一刻,令我觉得这种感受很珍稀,我很珍视,觉得很宝贵。
虽然多年以后,我对心理咨询的理解和做法,也许与我的体验师已经大相径庭;但我想我能理解了他的苦心,他的视角,和他藏在死亡之下的生机。也许他在“扮演”春天的离去,帮助我成为一枝坚强的自由之“花”;或是启发我成为“春天”,掌控自己的人生。但我总觉得那段咨询,只完成了一半,它让我成长,但似乎并没有完整的谢幕。也许我完成了和“春天”的分离,但我仍然渴望再次归来,和“春天”重逢。
当我作为一个咨询师,在和来访者进行咨询时,特别是在刚开始的阶段,我很想成为“春天”,当来访者对我表示赞赏,感谢的时候,我就春风得意,但表面上,却是若无其事。当来访者抱怨自己没有变化,咨询几乎没有用时,我就会理解成这是来访者的“阻抗”,是“花”的问题,与我“春天”无关。把责任交还给他,否则,无益于他的成长。
有时,我这“春天”有些扛不住的时候,就会很焦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有时会犹豫是温度低了还是高了。有的时候又会很着急,好像要赶紧做些什么;而此时,“花”却很淡定,似乎没什么反应。最难受的时候,是觉得自己没有用,没有帮到“花”,于是,“春天”感到愧疚,总想着再多做些什么。有时实在没办法了,到该结束时,就延长时间,希望有最后的机会,对“花”有所帮助。这那一刻,我大概觉得自己这个“春天”,不够好,不够风和日丽,润物细无声。这时的“春天”是挫败的,有时是无力的。“春天”努力了,怎么”花”不开呢?怎么”花”还是无精打采呢?
我一直努力着,希望自己有“春天”的强大,坚定,从容;但有时会觉得很累,疲乏,“春天”不好当啊!
前文中,我说的某个情境,是指最近的“五一”放假期间,我父母来北京对我家的探访。我的母亲,曾经是一位事业有成的女强人;她曾经精力旺盛,领导才能超群。但在家里,却怎么也领导不好她的家人,特别是她的孩子,“我能领导几万人,为什么就领导不了你们两个?”她曾经唏嘘不已,对此甚为不解。她对我们的生活,事无巨细地做出安排;早年更多的是批评,中年更多的是教育,晚年更多的是指导。她一直抱怨我们不听话,总是认为如果听她的话,我们会有更美好的生活。
和她“斗争”了很多年,逐渐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但总的说来,是挫败的。她如此的顽强,以至我的种种反抗和斗争,都显得有些无力和苍白。虽说她年岁已高,但这次来到北京,依然指点江山,努力地指导,理解我,甚至苦口婆心。我所谓丰富的经验是指,此时不必往心里去,否则就会形成对抗和争论。敷衍一番,也就罢了。
晚间,父母离去了,天空中飘起了微微细雨,我独自漫步在小区花园中。也许是周围的安静和春雨的滋润,一幕幕的过往,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心中,反复地在重复,“你是春天,还是花?”,突然间,我想到,这么多年来,也许我的母亲一直在充当着“春天”,而我体验到的是,一个不太理想的“春天”。我想要更好的“春天”,于是,我不断地和这个不好的“春天”斗争,希望她能改变,她能复苏,变成一个我需要的美好的“春天”。
但我忘记了,我那浑身已然充满伤痛的母亲,就如一个千疮百孔的春天,她坚忍不拔地提供着她的“春天”,而其实,她也是一枝花啊,她也需要“春天”的呵护和安抚,渴望春天的温暖和疗愈。她的人生经历,使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努力地奋斗着,坚持着;因为她不想离开“春天”,于是,她变成了“春天”。其实她可以还原成一枝花,一枝需要关爱的花。忽然间,我为自己这么多年的忽略和视而不见,感到羞愧和后悔,为自己的无知和冷漠而忏悔,我觉得对不起她,对不起这枝一直努力成为“春天”的“花”。
正像精神分析主体间理论所讲到的情境(context),It all depends ,一切因情而定。在咨询中,咨询师有时会是春天,有时会是花;来访者同样,有时是花,有时是春天;要看当时的情境。花因春天而存在,春天因花而得以证明是春天,他们是互为主体的。在不断变动的情境中,他们的“身份”也在变化,而这种变化的互动,活化出了双方的情感,同调,不断地调谐,相互的关注,依恋,离开,再相逢。咨询师在治疗来访者,来访者也在治疗咨询师。咨询的成功,是双方都在各自的心理世界中,发展和成长。
更进一步的联想,其实,这世界上,就没有所谓的“春天”,和“花”,它们不过是人类的感受,用语义来进行的表达,而语义如果离开了语境(情境),其实是孤立的,僵化的,有时会被高度地误解。如果一个心理咨询师,坚定地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心理咨询师,一个受过训练的专家,而来访者,就是来访者,一个寻求帮助的有病的或有问题的人,其实这个咨询师已经被因缺乏语境的语义而固化和限定了,从这个僵化的角度出发,无论做出多么精彩的解释和分析,其实是创造出更多的误解和分裂。说到底,心理咨询还是两个人,坐在那里促膝谈心,彼此心心相映,言说“春天”与“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