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饭,期间有夫妇二人谈论计划于周日,屠宰在郊外山上养的两头猪。他们很具体地谈到了杀猪的时间和地点,以及怎么把肉分给其他人。
正当他们谈的津津有味时,在座的一位女孩儿,忽然伤感地说道“可怜的猪啊,一场谋杀正在策划,它们却一无所知”。
看着她一脸无奈又有些伤感的样子,大家都笑了起来,不以为然地调侃到“有能耐,你别吃猪肉啊”
想想也是,也许那两头猪今天正在与其他的伙伴抢食,在土里打滚,找一个阴凉的地方睡觉,也许还会做梦。但这两头猪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一群人正在秘密地阴谋,要夺去它们的性命,分割它们的躯体,蚕食它们的血肉。
猪的命运如此,我们人的命运会不会相同呢?会不会有我们不知道的某人,在我们不知道的某处,正在秘密地谋划,剥夺我们所拥有的一切,甚至我们的生命和灵魂呢?的确,我们的未来似乎充满了不确定性,暗藏了风险和挫折。我们对自己命运的掌握,也似乎很有限。这种环境的不确定性和我们自身的有限性带给我们恐惧。
焦虑的来源,说到底是恐惧,它埋藏在人们的心底如此之深,现实中我们只能看到恐惧的化身。如果我们展开自己幻想的翅膀,“阴谋”确实在计划,“暴风雨”即将要来临。
如果说心理咨询有目标和任务的话,最深层次上,都是在转化这种无名的,弥散的,深入心底的恐惧。
由此,我想到了正在读的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在我的眼里,它就是一个心理咨询过程的案例记录;也可以是一个个人心理成长的心路历程;还可以是整个人类解决自身困境的操作手册。
这是莎翁戏剧中的最后一部作品,完成于他50岁时。两年之后,他在自己的家乡去世了。这部充满魔幻色彩的戏剧,五百年来,历久弥新,仍然可以被当代社会的人们,用来继续探索人性的光明与黑暗,心理的发展与疗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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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暴风雨》中,主角是同样50岁的普洛斯彼罗。曾经的米兰公爵,被他的弟弟安东尼奥,阴谋地篡夺了王位。他和自己年幼的女儿,被放逐到一个荒凉的小岛上,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
还好,他是幸存者,而且更幸运的是,有他的女儿陪伴。在荒岛上,他们还遇到了凯列班,一个女巫的儿子,因为后来有强暴普洛斯彼罗女儿米兰达的冲动和恶行,被普洛斯彼罗贬斥为奴隶,受尽了他的折磨和剥削。
普洛斯彼罗成了小岛的主人,一呆就是十二年。
终于,一个机会来了。曾经助纣为虐的那不勒斯国王阿隆佐及其弟弟,儿子,大臣,随从,还有罪恶的普洛斯彼罗的弟弟安东尼奥,乘坐一只大船,要途经他的小岛。于是,普洛斯比罗安排听命于他的精灵爱丽儿掀起了一场暴风雨,冲垮了船只,让船上这些人系数登岛,等待普洛斯彼罗的安排和惩罚。
同样,又是一个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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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之一: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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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的人对此一无所知,他们以为自己都要葬身于狂风暴雨肆虐的大海;岂不知,这个阴谋的计划更庞大,并不是要上他们的性命,而是已经计划好了后续的报复和安排。
普罗斯彼德有最强有力的武器,他的书本,知识,因为对这些书的钻研,他拥有了实施魔法的能力,可以操控精灵爱丽儿,实施他的阴谋,他具有超然的力量。
但吊诡的是,他虽然谙熟魔法,自己却被阴谋所设计和陷害。而现在他又在操纵另一场阴谋,算计和报复曾经陷害他的人。
我觉得这些阴谋隐喻了我们无能为力,被动地接受环境安排的这部分,这让我们做为想要掌控自己命运的人类,深感不安。如果个体所受创伤发生在生命早期,而且严重,这种被迫害妄想就会愈加严重。现实生活中的焦虑感,就会很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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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二: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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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笔下的普洛斯彼罗嫉恶如仇,对曾经经历的伤害,他选择了报复,选择了掀起狂风暴风,报复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让他们在死亡面前,胆战心惊。让他们失去过往的尊严,直面自己无法操控和决定的未来。这样的报复是何等的痛快淋漓,何等的随心所愿。
一次咨询中,来访者对我很认真地说道:“你怎么就不死呢,我恨不得你早点死,你不死,我就不能找新的咨询师。而如果我主动离开你,就会有愧疚。”当时我咽了一口吐沫,还算镇静和若无其事。我觉得能理解她的愤怒和悲怆。转天早晨,路过一个人声鼎沸的市场时,突然觉得一丝失落,自己从事的职业确实是一个有些挑战的职业,如果没有足够的自恋和对来访者的信任,如何能面对这咬牙切齿的仇恨和报复呢。
在之后的咨询中,那位来访者和我都觉得我们的关系有了很大的进展。她开始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可以接受她的“复仇”,承接她的暴怒;而且并不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她感受到的是理解,接纳和信任。正是从这一刻起,这个咨询的转折点,到来了。
在心理咨询室里,“暴风雨”常常上演,复仇的烈焰有时要把咨询师烧焦。但这是一个发展的过程,是整台戏剧中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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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之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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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在人生50岁时,看透了这场迷局。这是一场恨与爱的暴风雨,它虽然声色俱厉,摧枯拉朽,但却暗含了真情和包容,恨的转化与爱的浓烈。所以我当时,选择了相信这位来访者,在她声色俱厉的报复背后,我看到了一颗脆弱的,善良的,渴望被接受,渴望被爱,但又充满挣扎的心。
当落水的国王,群臣,还有王子登岛后,普洛斯比罗安排了自己的女儿米兰达和那不勒斯王子费迪南德邂逅,让他们彼此相爱;让这个爱的萌芽生发,让荒凉的孤岛上,充满了罗曼蒂克的花香,重新荡漾起春情和无尽的爱恋。
我和一位来自塞尔维亚的戏剧老师讨论,莎士比亚给出了解决人生困境的答案了吗?
她平缓地说道:“是爱吧,我的答案是爱。”这位塞尔维亚姑娘的回答是如此的坚定和平和,让我感觉到了力量和柔情。
爱的力量巨大。
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可以没有理论,可以没有技术,可以不知道弗洛伊德是谁,可以从来没有读过莎士比亚,但我觉得,她/他一定要有爱,一定要有作为人类的眼泪和真情,这是唯一可以用来和对面那个人交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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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之四: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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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洛斯彼罗的计划缜密而庞大,之后他又安排了对要谋杀他的凯列班和另外两个不知深浅的凡夫俗子的惩罚;同时安排了对篡夺王位的弟弟的宽恕,与那不勒斯国王的和解。
一位小女孩的妈妈曾经对我讲述道,她自己非常渴望能够广交朋友,但觉得总是做不好,在和别人交往的过程中,很容易受伤和愤怒。于是,她寄希望于她的女儿,教育孩子一定要学会广交朋友,所以她总是鼓励女儿去和陌生的小朋友接触,希望他们可以立即成为朋友。
但她女儿总是让她去帮着交朋友,这令她烦恼,觉得女儿的独立性不够。有一次,她和女儿约定,分开走,看在二十分钟内,能否交到朋友。
当她绕了几圈,又遇到了女儿,看到她独自一个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时,顿时觉得黯然神伤,那时她觉得女儿很孤独。
这位妈妈苦恼于她应该怎么做,她非常担心她的孤立和对他人的敌意会影响到她的孩子。何其用心良苦,其实,她的心里充满爱意,但又怀疑“阴谋家”对她的伤害。
就像普洛斯彼罗,即使自己曾经深受伤害,但他还是选择了让自己的女儿和曾经帮助他弟弟篡夺了他王位的那不勒斯国王的儿子相爱,让爱来和解上一辈的恩怨,让爱来转化曾经彼此间的敌意。
所以,这位妈妈真正需要改变的,不是她女儿,而是她自己。她自己要在被“迫害”,被“暴风雨”之后,唤醒爱的能力,用爱来与周围和解。当然,这也许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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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之五,之六:放弃,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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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普洛斯比罗扔掉了他的书,释放了精灵爱丽儿,放弃了他的法力,又做回了一个普通人,但他希望阴谋就此结束,他选择了宽恕,选择了放弃继续的复仇,他希望众人也能给他保护,让他免于再一次的被迫害,让他的人生从此自由。
于是在剧本的结尾,普洛斯比彼致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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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已把我的魔法尽行抛弃,
剩余微弱的力量都属于我自己;
横在我面前的分明有两条道路,
不是终身被符箓把我在此幽锢,
便是凭藉你们的力量重返故郭。
既然我现今已把我的旧权重握,
饶恕了迫害我的仇人,请再不要
把我永远锢闭在这寂寞的荒岛!
求你们解脱了我灵魂上的系锁,
赖着你们善意殷勤的鼓掌相助;
再烦你们为我吹嘘出一口和风,
好让我们的船只一起鼓满帆篷。
否则我的计划便落空,
我再没有魔法迷人,
再没有精灵为我奔走;
我的结局将要变成不幸的绝望,
除非依托着万能的祈祷的力量,
它能把慈悲的神明的中心刺彻,
赦免了可怜的下民的一切过失。
你们有罪过希望别人不再追究,
愿你们也格外宽大,给我以自由!
普洛斯彼罗是一个被阴谋陷害,而被迫受困于孤岛的人;如果把它看成是一个隐喻的话,其实就如生活中的我们,我们的命运不知被谁安排,非常有可能我们会遇到种种的不幸和丧失。于是,我们失去了原有的位置,被流放,被边缘,被困在自己孤立的世界里。
一个孤立的人,就像一个囚徒,他最渴望的是自由,同时他也最惧怕因为自由而带来的伤害。但自由是一个人自始至终要追寻的愿望。希望自由,而又没有伤害。
在人类的主观世界里,我们试图操纵一切,操控周围的环境,试图安排别人的角色,掌握自己的命运。这种与生俱来的确认和保存自己的本能,使我们无意识地会以自己为基准点,去努力地同化周围人。尽管我们本身就已经是身不由己,但依然希望环境会顺应自己的需要。我们都会用自己认为合理的方式去追求自由,但最终会发现自由离我们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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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关键词:主体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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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让普洛斯彼罗最终放弃了报复和仇恨,转而对他昔日的宿敌宽恕,选择和解。我的看法是普洛斯彼罗的身边有纯洁良善女儿米兰达,有尚存思考和判断能力的爱丽儿,这导致了他内心的变化和发展。正如剧中,爱丽儿曾表达对那些即将要被报复的人的意见,他说道,如果是我,我将不忍心继续报复这些人。
我们每一个人,也都拥有这样的心理资源,我们的良师益友,我们的亲属配偶,都会影响和帮助我们,修复以往的创伤,疗愈心理和精神上的缺损。在逐渐放弃报复和操控的幻想之后,我们可以选择和解。
放弃没完没了,无处不在的操控;放弃无所不能,随心所欲的“魔法”;回归到一个普通的人,接受人性的脆弱,接受不可避免性,和周围的环境和解,请求周围环境的帮助,以爱和主体间的同调一致,来获得自由的救赎。
我们生活的世界确有“阴谋”存在,但在阳光和空气中,也充满着爱与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