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和工作室的同事聊天,谈到了一段我上高中时的经历。
那是一所市重点中学,某位历史人物的母校。记得是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还没有文理科分班,有一门课是《立体几何》。
讲课的是一位朝鲜族女老师,不记得她的家乡是哪里,但她讲一口非常难懂的地方方言。班上大多数同学一上来都不适应她的口音,我当时看到的是多数同学,都表现出焦躁和不耐烦;继而是有些同学对这位老师表现出嫌弃和嘲笑。最后,有同学组织大家一起去学校反应意见,要求更换这位老师。也许是受当年文化背景的影响(我的理解是师道尊严,学生的意见还没有被那么的重视;当然,也可能有其他原因),总之,老师没有换成,那些反应强烈的同学颇有些无奈。
班上的几个尖子生,都对这个老师抱有嘲笑和不接受的态度,因为她的口音,她不能说普通话,她有些土气,不够优秀。我对他们的这种态度,很是反感,特别清楚的记得对当时的班长,一位高傲,学习成绩超群的男生,很是不以为然。
同时,对这位老师,我倒是充满了同情。似乎她是一个弱者,一个被人欺负的人,一位可怜的,孤立无援的,有时在课堂上不知所措的中年女人。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支持她,我能做的也就是集中注意力去听讲,以此,来“对抗”那些嘲笑她的“好”学生。
我的这种努力,似乎被她注意到了;她不时地对我投来微笑和关注,那目光,好像有感谢,有期望。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听她的口音越来越是适应,竟然大部分听懂了,课程的内容也大部分理解了。这位老师,也很乐于回答我的问题,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被老师尊重的感觉。
我的理科成绩一直不是很好,物理课还会补考。但在那个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我的立体几何成绩,考了110多分(满分是120分),记不得是第几名了,应该是前三名,也许是第一(因为我从不敢想自己能考第一名,所以记忆模糊了,嗯,需要反思……)。班里的尖子生在这门课的成绩,大约在70分左右。
这个成绩不但出乎我的意料,也出乎了班主任老师的意料。在即将升入高二,文理分班时,他动员我选择理科,原因就是我的立体几何成绩太出众了。但我对他说,你看看的我的物理成绩呀(不及格)。另外,我还是喜欢文学,喜欢历史,所以最终选择了文科班。
没想到是,到了文科班,老师竟然安排我做数学课代表,原因仍然是我高一时立体几何的成绩。我勉为其难,收发同学的作业,不是我喜欢的,但“共情”老师,是我愿意的。
高二的《解析几何》老师,仍然不太被班里的同学接受,这次不是因为口音,而是因为她的性格特点吧,有点不同于常人。我又一次充当了“共情”这位老师的角色,但得到她的反馈,没有那位立体几何老师那么积极。结果是,《解析几何》的成绩,还过得去,但已经没有《立体几何》那么斐然了。
说实话,我对这位老师,没有那么的“共情”,直白的说,没有那么喜欢,没有能够体验到可以充分交流的感受;并不是言行方面的,而是体验层面的。
现在回想起来,我发现我的学习经历中,对老师还是很“挑剔”的。似乎并不是对课程内容的偏好,而是对人的“偏好”。喜欢的老师,或是能彼此“共情”的老师,上课时的状态和积极性就高一些;我的成绩就好些;遇到反感的老师,或是很“孤立”的老师,成绩就会差一些。
写到这里,那些我曾经喜欢的,欣赏的,彼此能够有情感互动的老师,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无论当年立体几何的成绩有多优秀,坦率讲,立体几何的内容,公式,我全都忘了。但那位老师窘迫的表情,同学们的嘲笑和嫌弃,以及我的愤怒和同情,至今仍然被深深地记住,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正如主体间系统理论所强调,情感,在组织一个人的主观世界,而且在主体间的互动中,在情境中,我既有的那些情感模式,在组织我的注意力,我的记忆力,我的理解力。我想,当时那些尖子生,在智力和逻辑方面,一定不会比我差;但他们过早地关闭了与那位老师的情感交互,他们的情感组织成了对这位老师的反感和排斥,有可能在整堂课中,都已经无法组织这位老师分享的知识了。因为情感连接的断裂,这些知识也就变得晦涩和生硬了,当然,也就无法内化到自己的内部经验结构中。
这又让我想到语言,所谓母语就是和母亲交流的语言。我大胆地断言,如果我们小时没有在一个有双语父母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父母的母语不同,比如爸爸是汉语,母亲是英语),那么我们后来所学的第二外语,无论有多流利,其实都存在一个翻译的过程,只是随着熟练程度的提高,翻译转换的时长在缩短,最后缩短到几乎不存在。
这样的猜测,是源于母语作为第一语言,第一编码系统,当它形成的时候,是注入了情感能量的。当我们在和母亲,在和早期重要养育者情感互动过程中,我们的语言编码记忆在同步配合地产生。伴随着和母亲互动的体验而记忆下来的声音信号,是有体验与情感的记忆相伴的。
当你现在发出声音,说“水”的时候,说“饭”时候,说“冷”的时候,其实是伴随体验记忆的,或者说你的身体是有同步感觉的;只是我们因为频繁使用语音信号和文字符号,而逐渐忽略了同时出现的身体反应。你可以试一试,当你慢下来,去读这三个字,同时又关注到身体的时候,会不会体验到身体有感知觉的变化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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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你读 вода,рис ,холодно的时候,我相信你是没有身体反应的。即使你会读,也一定会把这个词的发音,联系到母语中的那个词,然后唤起身体的反应和记忆,文字的含义才能够被识别和理解。所以,母语,就是注入了情感了的知识。而当知识被注入情感时,它才是鲜活的,有颜色,有味道了,流动的,是自己的一部分,而不是外来的异物,让自己不舒服,从而需要防御甚至是排斥的。
如果某些学校和家长把知识和情感人为地分开来,过度地强调知识的学习,强调所谓的客观主义认知,然后绝对化地单维度提高所谓的智力和逻辑能力,其实是在分裂一个人,在迫害一个人,让她/他的内在产生冲突。
这就像一个人,被从地上拎起来,然后离地面越来越高,越来越远,虽然他的高度够了,但也丧失在大地上自由行走的享受和权利;而这是与人性相违背的;从科学的视角看,是违背自然规律的,是反科学的。这个被分裂人,内心空虚而冲突,灵魂无着无落,然后终其一生,都在挣扎着重新着陆到大地上。
因为情感是我们体验的组织者,只有情感的能量注入到知识的学习和活动时,一个人才会充满动力和活力。而任何的学习和活动,离开了动力和活力,是无法完成了;即使勉强完成,过程也是痛苦的,需要坚持的(强迫的),而最终享受不到整个过程的幸福和愉悦;最遗憾的是,所有的努力和成果,有可能要放弃和变得没有意义;心理上继发产生无力感和无意义感,导致人生方向的迷失。
在心理咨询的实践中,经常会出现这样的青少年和成人;拥有很高的智力,学历,经济资源,但最缺乏的是心理上的动力。为什么而做,为谁而做,意义何在,这些表层困惑的背后,是情感互动的长期匮乏和僵化。
心理咨询所要做的,无非是活化这些长期被隔离,压制,压抑的情感。让情感的流动,在主体间的情境下,逐渐变得栩栩如生。当情感的能量重新注入到学习中,注入到工作中,注入到关系中,一切都会“活”过来,
种子会发芽,生长,然后开花;
初夏秋冬,有了四季的温度,颜色,魅力,和希望……